迴盪著人們尋求心靈回響的鐘聲
古印度有一個物產豐饒的舍衛國,迦毘羅衛國的喬達摩悉達多太子開悟後曾在那裡演說《金剛經》。舍衛國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名「衹園精舍」,寺內有一所給患病僧侶療養的「無常院」。傳說,無常院中有一口鐘,其響彷彿在吟誦《大般涅槃經》中的四句偈:
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。
生滅滅已,寂滅為樂。
當初讀到這個故事時,總有點不明所以,直至親眼目睹飛鳥寺的梵鐘後,終於茅塞頓開、豁然開朗。
飛鳥寺在江戶時代重建後又稱「安居院」,四周環繞著一塊又一塊整齊的旱田。在院內,近代才建成的鐘樓上懸掛著一口銅鐘,鐘上除了刻有山號「鳥形山」、院號「安居院」和寺號「飛鳥寺」之外,還刻著上述四句偈。有別於日本國內大部分寺院,飛鳥寺的佛像、建築物等任人拍攝,鐘樓任人攀登,梵鐘也任人撞打。這裡唯一的規矩,只是禁止連續撞打梵鐘而已。這項規矩背後有何深意呢?
不同的鐘聲具有不同的作用。鬧鐘聲用來叫醒睡夢中的人,警鐘聲則用來向人示警。至於具有宗教意義的教堂鐘聲,嘹亮悠揚,旨在歌頌神聖、禮讚生命;而寺院的梵鐘聲,深沉迴盪,旨在撫平心靈風浪、理順紊亂思緒。因此,梵鐘聲響過後的餘音裊繞才是重點所在。若連續撞打梵鐘,不但無法聆聽到最重要的聲響,而且還會錯過與鐘聲共鳴相應、自我探索心靈深處的機緣。
周作人譯了一半便辭世,由申非續譯的日本古典文學名著《平家物語》,開場詩句云:「衹園精舍鐘聲響,訴說世事本無常」。這兩句詩經常被引用,可惜人們總是用它來慨嘆人生無常,而完全忽視「無常」的本質。「無常」指變幻不定的現象,而世事瞬息萬變卻是一種常態。換言之,「變幻原是永恆」。永恆即是「常」,故「無常」乃「常」。
《平家物語》首兩句開場詩,正正道出日本歷史如何演繹上述《大般涅槃經》中的四句偈,告訴人們「無常」的創造性。正因為「無常」,歷史人物平清盛才有機會取代獨佔鰲頭長達幾個世紀的藤原家,登上位極人臣的太政大臣寶座。亦正因為「無常」,驕奢霸道的平家終究滅亡。試想想,如果一切都恆常不變,那末,囂張跋扈的人永遠掌權執政,無論百姓如何安忍勤勉都不可能過上太平日子。同樣道理,若不是因為「無常」,無論病人如何調理療養都永遠在病中,不可能恢復健康。若不是因為「無常」具有積極性,因病入住古印度衹園精舍無常院的古代僧侶,每天還要聽到如在吟誦「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。生滅滅已,寂滅為樂」的鐘聲,那豈不是精神折磨?!
梵鐘響後迴盪四方的鳴顫聲「咚……」,提醒人們靜下來、想一想「無常」乃「常」,每一瞬間都可以作出改變。至於要變好還是變壞,全取決於個人價值觀與立場,這都繫於每個人在一念之間所作出的選擇。就令人省思的作用而言,梵鐘聲可說是人們尋求心靈回響的鐘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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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「鳥形山」不同彼「鳥形山」,千萬別上錯山啊!
一般而言,日本的寺院全稱由「山號」、「院號」和「寺號」三個部分構成,簡稱「山院寺」。就以真言宗善通寺派的總本山寺院為例,其正式名稱為「屏風浦五嶽山 誕生院 善通寺」。不過,事實上也有些寺院並沒有山號或院號的。例如:高野山真言宗的總本山寺院「高野山 金剛峯寺」就沒有院號,而真宗大谷派的本山真宗本廟既無山號亦無院號,只有寺號「東本願寺」。那麼,寺院的山號和院號代表著甚麼呢?
首先,山號起源於中國。由於中國很多寺院都建在遠離繁囂的山上,其中不乏直接取用所在的山名作為名號的寺院。反觀,當佛教傳入日本之初,寺院都由當權者和貴族為了鎮護國家或現世利益而在都城內興建。因此,日本最初的寺院並沒有山號。由蘇我馬子發願創建的飛鳥寺,原本命名為「法興寺」,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。
日本的寺院系統化地採用山號,始於平安時代初期,兩位主張山嶽佛教信仰的密教大師——最澄和空海。他們結合了日本自古以來的山嶽信仰,將深山視為聖域,慢慢由寺院最初只專屬權貴(即氏寺),轉變成為真正的修行道場,從而更有效地弘揚佛法。後來,這兩位密教大師分別在比叡山和高野山興建道場,發展出日本天台宗與真言宗。自此之後,新建或後來交由修行者主理的寺院,都會在寺號前加上山號,以表示該寺院乃修行之道場。就以飛鳥寺為例,其山號「鳥形山」是後來加上去的,蓋因飛鳥寺後來交由真言宗豐山派主理而來。
至於院號,其實沒有一種確切的說法,導致院號和寺號之間難以區別。飛鳥寺目前的正式名稱為「鳥形山 飛鳥寺(安居院)」。是以,不管稱「飛鳥寺」或「安居院」,其實都在表示同一座寺院的範圍。
與金剛峯寺建於高野山不同,在計劃行程時得留意,飛鳥寺並不是在鳥形山上修建的。「鳥形山」位於四國高知縣吾川郡,而飛鳥寺則座落於近畿(又稱關西)奈良縣高市郡明日香村。「明日香」又稱「飛鳥」,日語讀音同為「あすか」。購票乘車,記得在飛鳥站下車。再者,高知縣的「鳥形山」,日語讀音為「とりがたやま」;而飛鳥寺的山號「鳥形山」,日語讀音為「ちょうけいざん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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虔敬禮拜佛像,旨在喚起自心內蘊藏著其象徵的精神內涵
佛像製作始於公元一世紀初至公元三世紀中葉,古印度貴霜王朝時期的犍陀羅和馬圖拉。這兩個最早的佛像製作中心均位於古印度的西北部,相當於現今的阿富汗與巴基斯坦,這一帶曾於公元前二世紀初被古希臘入侵佔領。佛像製作之所以在這兩地蓬勃發展,完全是受到古希臘文化的影響。儘管如此,這兩地發展出來的藝術風格迥異。犍陀羅藝術投射出強烈的希臘元素;而馬圖拉藝術則保存了印度原有的風格。從這兩地發展出來的佛教藝術,都經由絲綢之路或海路,直接傳播至中國,然後又相繼傳到新羅、百濟、高句麗、日本。
現今飛鳥寺本堂供奉的本尊「飛鳥大佛」,源自飛鳥時代(五九二年到七一〇年)的釋迦如來坐像。近三米高的佛像,當年用上十五噸銅和三十千克黃金鑄造,是日本最古老的鍍金銅佛像。在鎌倉時代建久七年(一一九六年),飛鳥大佛遭祝融之災,損毀嚴重。迄今保存下來的原件,僅剩下雙眸周圍和部分手指而已。便縱如此,復原後的飛鳥大佛有三大特徵,依然烙印著日本佛教藝術乃至佛法於日本花開遍地的根源。
第一個特徵是其頭臉稍微朝向右方,形成雙眸恰似向遠處顧盼的神態。依參訪當天寺院裡那位值勤人員的講解,佛像面向橘寺的方位凝望,那兒是聖德太子的誕生地,這象徵永遠庇祐在日本推廣佛法的聖德太子。
飛鳥大佛的第二個特徵是杏仁大眼,這是止利派的特徵之一。據《日本書紀》記載,這尊佛像出自止利派的祖師鞍作鳥,人們通常尊稱他為「止利佛師」。「佛師」指雕塑佛像的技師。除此之外,他亦是法隆寺「釋迦三尊像」的製作人。相傳,鞍作鳥的祖父名為司馬達止。據《扶桑畧記》卷三云:「繼體天皇即位十六年壬寅,大唐漢人案部村主司馬達止,此年春二月入朝,即結草堂於大和國高市郡坂田原,安置本尊,歸依禮拜。」換言之,在佛教未曾公傳之前,漢人司馬達止是有紀錄以來首位把佛教帶到日本的渡來人。「渡來人」乃日本古代對中國、朝鮮、越南等亞洲海外移民的稱謂。
至於第三個特徵,就是非常經典卻相對少人注意的一抹「古風式微笑(archaic smile)」。這種特殊的表情,最初被古希臘雕塑家廣泛採用。根據藝術史學家的推測,當時的雕塑家極有可能試圖通過這種典雅的笑容,來讓雕像散發並傳遞一種幸福的感覺。是以,飛鳥大佛又或者是止利派多多少少從中國承襲了犍陀羅的藝術風格。
誠然,佛教藝術的本質在於營造一種「於世出世間」的神聖藝術空間,令置身其中的人感受到聖潔與莊嚴、幸福與圓滿。禪宗被譽為「無上密」,正如其經典《壇經》的譬喻所指,觀音象徵慈悲、大勢至意味喜捨,釋迦代表能淨,彌勒表示心地平直。因此,對佛像虔誠敬禮崇拜的行為,旨在喚起人們自心內蘊藏著該佛像所象徵的精神內涵,這就是佛教藝術之精髓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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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國內絕無僅有的伽藍配置
今天來到座落於奈良縣高市郡明日香村的飛鳥寺現場,會讓人感到靜謐安祥。實在難以想像當初的寺院規模有多宏偉,周圍的氣氛有多繁華。然而,根據始於昭和三十年代的發掘調查結果顯示,時下的飛鳥寺僅僅是創建之初的「中金堂」區域而已。
現今寺院的南方,曾矗立著一座五重塔。以該塔為座標,分別於東、西、北三方各有一座金堂。三座金堂之中,規模最大的是位於北方的「中金堂」,亦即現今飛鳥寺的本堂「安居院」所在之處。在其後方,原本還有一座比它大約一倍的講堂。據專家推測,原本的整個寺域比佔地約十八萬七千平方米的法隆寺還要遼闊得多。以上發現的驚世之處,不僅只是寺院的規模,還有其三金堂圍繞一塔而建的伽藍配置,更是日本國內絕無僅有的。
若從高空俯瞰創建之初的飛鳥寺(原名「法興寺」)布局,五重塔似昂首向南方瞻視的頭部,規模相仿、位置對稱的「東金堂」和「西金堂」宛如一對正在天際翱翔的翅膀,而「中金堂」和講堂則連成彷似修長的身軀與散開的鳥羽尾部。原本因為所在地叫「飛鳥」而後起的寺名,在加上一點點想像力之後,飛鳥寺的名稱登時變得活潑靈動起來!
孕育日本佛教藝術的搖籃
多采斑斕的佛教藝術,不僅在佛教的發祥地對印度本土藝術發展影響深遠,而且通過絲綢之路或海路,還滲透至中亞地區、中國、日本等地,成為各地藝術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。至於佛教藝術為何呢?對日本美術史研究貢獻良多的辻惟雄一語道破,指出佛教藝術「就是『莊嚴』的藝術」。「莊嚴」是梵語 alamkāra 的漢譯,意謂「漂亮的裝飾」。如在前文《鑒真在日本建構的立體曼荼羅》中提到,隨著時代不斷進步,佛教藝術在奈良時代有了新的發展。新發展出來的佛教藝術品,已不僅只用作裝飾,而是透過藝術性象徵手法,創造供人欣賞以至與其象徵的神聖境界冥合(即瑜伽)的藝術空間。
對於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而言,遍佈日本全國七萬多所大大小小的寺院,都是鑑賞不同年代與風格的佛教藝術的絕佳場所。其中最古老的正式佛教寺院,是位於奈良縣高市郡明日香村的飛鳥寺。飛鳥寺原稱「法興寺」,蓋寓意佛「法興」隆。山號為「鳥形山」。
據《日本書紀》記載,擁護佛教的權臣蘇我馬子發願造寺,百濟遂於崇峻天皇元年(五八八年)派遣六名僧侶、兩名寺工、一名鑪盤博士、四名瓦博士和一名畫工,為日本興建首座正式佛教寺院。「鑪盤」指佛塔頂上相輪的底部。蓋忌諱佛塔頂上起火的不吉利寓意而又稱「露盤」,兩個名詞的日語讀音同為「ろばん(roban)」。這種忌諱情況,同樣發生在相輪的火焰造型部件上,該部件被稱為「水煙」。
由籌劃、興建至竣工,建造飛鳥寺的工程歷時八年。要順利完成那麼浩大的工程,來自百濟的使者必須傳授技藝予當地工匠。因此,這項工程本身就可被視為孕育日本佛教藝術的搖籃。在蘇我馬子及其女婿聖德太子悉心經營下,飛鳥作為當時的首都,成功被打造成政治與文化中心。於五九六年落成的飛鳥寺,不僅成為「飛鳥京」的重要地標,昭告天下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文化盛世「飛鳥時代」的來臨,也標幟著佛教從此在日本扎根。
和銅三年(七一〇年),元明天皇遷都平城京,飛鳥寺也隨之被解體移至現今的奈良市,並改稱為「元興寺」。蓋因「飛鳥大佛」高近三米、重逾十五噸,不可能被整座搬運之故而被留在原地。為免飛鳥大佛終日暴露在外遭受日曬雨淋,多年以後於江戶時代,有人在原本的「中金堂」位置,重建了小型本堂「安居院」,亦即現今的飛鳥寺。不言而喻,飛鳥寺原址的規模就因為遷都而大幅縮小了。
與日本其他眾多寺院的際遇雷同,儘管目前所見的飛鳥寺已非往昔創建時的原貌,但境內的一切建築、雕塑、繪畫、書法、工藝、園藝等,通通都是用來營造佛經上所敘述的莊嚴境界。因此,在鑑賞各式各樣佛教藝術作品與裝置的同時,其實更是洗滌心靈、感受自身如佛菩薩般端正莊重的珍貴時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