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月6日星期日

東瀛古都遊13:由歲月與情感交織而成的「枕草紙」

由於每葉紙都是由珍貴的材料、精湛的手藝,以及充足的乾燥時間交織而成,所以古代人對紙有一種特殊的情感。

被譽為「日本民藝運動之父」的柳宗悅認為,和紙「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」。其見解不但精闢獨到,而且把日本人對和紙的特殊情感表露無遺。

造紙術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,約於公元七世紀經朝鮮傳入日本。古代人將楮樹、結香、雁皮等植物纖維,裝進稱為「簾桁」的台子上;然後採用一種稱為「手抄」的技術,在紙漿中一面上下左右不斷搖晃,一面令植物纖維互相纏結,直至弄到均勻和想要的厚度為止。一般來說,由原料樹皮加工、瀝水至乾燥,整個造紙過程約需一星期。雖然造紙的材料與工序基本相同,但經過本土化,融入當地人民的審美觀,三地手抄出來的紙各具風韻。被譽為平安時代「文壇雙璧」之一的紫式部,是世界上首部長篇小說《源氏物語》的作者。她認為中國造的「唐紙」質地厚實、格調高貴,朝鮮造的「高麗紙」質地柔軟、色調樸素,而日本造的「和紙」質地較薄、色澤鮮艷。

由於每葉紙都是由珍貴的材料、精湛的手藝,以及充足的乾燥時間交織而成,所以古代人對紙有一種特殊的情感。他們喜歡以視覺觀察每一葉紋理獨特如手指模的紙、以聽覺聆聽清脆的彈紙聲、以臭覺辨別不同樹皮組合所散發出來的幽香,並以觸覺去感受紙的軟硬厚薄、或粗糙或平滑。在那個以享樂為生活主調的平安時代,追求奢華生活品味、憧憬異國風情的皇室貴族,一方面愛用唐紙及高麗紙這類舶來品,來炫耀自己的顯赫地位與豐裕家財;另一方面會為提高紙的鑑賞價值,而躊躇用甚麼紙來寫些甚麼和怎樣寫才好。《源氏物語》把這種生活美學描寫得淋漓盡致。例如在〈梅枝〉卷,位居太政大臣的光源氏,使用紅梅色染成上深下淺的信箋,給前齋院槿姬回信。然後,他又為掌上明珠嫁入宮前作周全準備,親自預備各式習字帖。光源氏在唐紙上小心謹慎地寫草書,在高麗紙上寫假名,又在和紙上用自由的草書體寫和歌。這些情節充分反映平安時代的貴族,除了用紙來炫威耀富外,還懂得善用紙表達情感、營造氣氛,並以字體配襯紙質來發揮其最大價值,順道又可展露個人涵養與鑑賞力

也許有人認為《源氏物語》乃虛構故事,以上情節未免誇張失實。然而,類似情節恰恰發生在另一位平安時代「文壇雙璧」清少納言的真實生活中。她把種種有意思的事情,都記錄在《枕草子》中。其中一則是她在清水寺住宿禮拜期間,收到一條天皇的中宮藤原定子來函。中宮在一張紅色唐紙上,以草假名寫上詩歌問候。由於倉卒旅行中,清少納言手邊沒有得體的書寫用紙,於是在紫色的蓮花瓣上寫信回覆。

更有趣的,莫過於《枕草子》本身就是講究用紙而誕生的作品。有一年,內大臣藤原伊周向親妹妹中宮定子進獻一些上等白紙。之後,中宮問清少納言:「用這些紙來寫些什麼好呢?主上說過要拿它來抄寫《史記》。」清少納言隨即回答:「若是給我,會拿來當枕頭。」別誤會她把上等紙當成枕頭是貶義。相反,她視那些紙為珍貴之物,希望用它來寫些不想示眾的心事,然後像寶貝般藏在枕頭底。與她志趣相投的中宮聽後,二話不說便把那些紙賞賜她。清少納言在出宮之後,就是用這些矜貴的白紙,寫下三百多段蔚成典範的隨筆。

清少納言入宮侍奉中宮定子時,正值日本皇室外戚專政白熱化。隨著中宮定子的地位被其堂妹藤原彰子取代,清少納言也被捲入淒風慘雨之中。起初,清少納言在書寫時,只因賦閒在家,想寫點東西排遣寂寥。她壓根兒沒想過把私密隨筆公開,所以並沒有為作品題名。因此,在室町時代以前,這部作品並沒有統一的稱謂。現今通用的書名《枕草子》,又可寫成「枕草紙」或「枕冊子」。在日語中,「枕」字有「隨記」、「隨收」、「隨閱」之意。也許,這些意思是從清少納言景仰的白居易之「盡日後廳無一事,白頭老監枕書眠」詩句演變而來。而「草子」,則是「卷」、「冊」之意。這三個字合起來,便含有隨想集、雜記之類的意思。

雖然寫《枕草子》的時候,清少納言正處於人生低谷,但她以活潑、敏銳、細膩的筆觸,把人間的溫馨、歡欣與愜意,點點滴滴凝然揮灑在珍貴的紙上、鑴刻在永恆的時間上。千多年來,任何人只要投入全身心翻開《枕草子》細讀,就可以和清少納言一起經歷每一件她認為有意思的事情。每當中宮定子登場,二人之間濃得化不開的情誼總躍然紙上。她倆既是主僕,也是師生、朋友、知己。後來中宮定子失勢,清少納言並沒有趨炎附勢背叛主子。這種赤誠忠精的情操,在任何時代都值得謳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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